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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国璋的屋内仍萦绕着那股甜腻腻的,挥之不去的烟毒,他比去年秋见怜刚入赵家门时还要苍老许多,牙已然被毒蚕食的所剩无几,可那双昏黄眼还刺着针似的精光。 赵国璋食烟四十余载却仍能够恣意的躺靠在贵妃椅上,不知是否该叹他句福泽深厚。水烟枪内一下下朝外吐着白雾,这毒同屋内燃着的熏香混杂在一块儿,那股奇异香味反令赵梁颂厌恶的屏息。 五姨太洪白凤则乖顺的跪在藏青色毛呢地毯上,将头靠在赵国璋苍老褶皱的手心内,任他这老疙瘩搭着自个儿。她为了讨好赵国璋这老妖怪,恨不得日日夜夜黏在他身上,早着了烟膏子的道儿,三魂七魄都钻进鸦片里了。 在洪白凤眼中旁侧树立的鸟兽屏风活了起来,上头绘着的万紫千红纷纷向她流动着,无数片飞羽将她牵起来包裹着,裹挟着她飞向天际,在七色祥云中穿梭。 她成了引领着百鸟的那只白凤凰,昂首挺胸的自由的翱翔在山林中,身后是千万只因仰慕而紧紧追随着她的鸟儿。 忽而她又从云端坠落,变成了赵国璋手底下任他把玩的一只小乖猫儿,极听话的匍匐在他身下,脖子上戴了颗叮当响的鎏金铃铛,亲昵的蹭着主人被烟毒腌入味的掌心撒娇。 双面鸟兽屏风一面是画,一面是宽大的座屏镜,镜中倒映的是赵梁颂冷峻的侧脸。 洪白凤不过比赵梁颂大了三四岁,还是花儿的年纪,偏被利欲绊住了腿脚。她旗袍领子散开,半个浑圆胸乳全袒露在赵梁颂眼前晃着、荡着,耳边的翡翠玉长耳饰也同样止不住的晃着、荡着。 她甫一见赵梁颂便咯咯笑起来,涂抹上红指甲油的手不断冲着他引诱着,说:“梁颂,你来呀,过来呀。” 镜中人形色不改,心中恨恶更甚。一切不过红粉骷髅,白骨皮rou。 赵国璋瞧洪白凤这荒唐模样嘴里也笑着,他这眼盯着赵梁颂,端着水烟枪露出几颗金镶的牙齿,含混不清说着:“梁颂,来,亲你五姨娘一口。” 赵梁颂那双凛冽黑眸遭赵国璋注视,顷刻间又换上那副混不吝的表情,竟真凑到洪白凤身前去,垂眸瞧了眼她这被蛊了神志、神魂颠倒的模样,不知这美人还能明媚鲜妍能几时? 他笑盈盈的牵起洪白凤的手,藕臂丰腴,上头环着只金穿珍珠手镯。不禁面色一沉,他已故去的亡母夏氏曾带过一样的款式。 赵梁颂屈膝半蹲,在她手背上轻啄,香了一口,再微直起身子抬眸,眉眼弯弯同她笑了下,说:“五姨娘,我同爹有事讲,你先出去好不好?” 洪白凤好像听进去了,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。她还是那副疯疯癫癫的亢奋模样,当着赵国璋的面揽着赵梁颂的脖子要去亲他的嘴,笑的满面红光。 赵梁颂似乎早已料到,他微微偏头避开,洪白凤连边都没擦着。被赵梁颂躲了也不躁,仍笑嘻嘻的捧着赵梁颂的脸颊,在他面上留下个火辣的红唇印子。 赵梁颂默不作声地抬起衣袖,轻蹭了下,刮花了形儿,揩下一层艳红的口脂来。 可方亲完赵梁颂,洪白凤似乎又陷进了迷惘中,她坐在地上,看看赵国璋又看看赵梁颂,好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。她张开双臂模仿鸟儿展翅的模样,张嘴想要说什么,还未出声便高扬着脖子像条死鱼般被下人架起来拖走了。 洪白凤一离了这儿,屋子里的气氛登时诡异下来。梳理的心绪不经赵梁颂面上显现,却从他托着茶杯的景泰蓝瓷盏托上流露,仿佛借由饮茶举动就能将自己和赵国璋隔开,堵住他的话茬。 赵国璋对这个同自己相伴二十五载的儿子,目光中所隐含的则更多是审视和玩味。 亲父子暗地琴瑟不调,明面上其乐融融,碰着要命的事又只能背靠依托彼此。 下人呈上一小碟黑漆漆的薄片,切的像参片那样只有指甲盖大小,泛着股腐烂的菜味,靠近时呛的人几欲作呕,可又怀着几缕微弱的甜蜜香气。 这鬼东西呈在猩红色的碗碟里,像凝固的血块。赵梁颂只瞧了一眼,脸色蓦地变了,不过弹指间闪过的神色一经赵国璋捕捉也成了赵梁颂的破绽。 赵国璋半闭半张着眼,苍老的眼皮耷拉着,露出一道三角形的、迸射着精光的细缝。他抿口烟枪杆子,幽幽吐出团白烟,慢慢的溢到赵梁颂鼻前,说:“老二你知,鸦片,方是这世间的钟灵毓秀,天地间真真正正的造化物。” 他冲赵梁颂努努嘴,接着说:“你跟老大一样自视清高,从不碰这。他在外头读书学坏了脑袋,可你是要当家作主的。这小玩意儿是咱家兴盛荣昌的大功臣,你不尝尝滋味可不成。” 这鬼东西从嘴里咽下去的远没嘴里抽着的厉害。烟杆子瘦长一条,却是催人死的鹤顶红,是淬出真鸦片的利器。赵梁颂从未碰过鸦片,赵国璋今叫他吃,颇有惩罚之意,故意教他难受而并非冲着要他命来。 虽然一经沾毒这人同没命也差不了多少。 鸦片,对赵梁颂来说是最忌讳的东西,他亲娘因鸦片而死。 在他兴冲冲的,拿着自己手作的风筝给他娘亲看,畅想着同她一块儿放飞时,那具栽歪在软榻上,rou身干瘪的如同枯柴,眼球却凸增布满红血丝的尸身映入他的眼帘。 是他童年时无数次噩梦缠身的伊始。 洪白凤很像他母亲,以至于赵梁颂这样大刀阔斧的人在见她第一面时,心中竟生出莫名的心悸。他在眼前千娇百媚的女人身上,看到了一具被鸦片牵引着的白骨干皮。 印象中的母亲不大喜欢赵梁颂,她不跟赵梁颂说话,也不跟他笑。母子俩住在一间简陋的院儿里,每每回家时都需走过羊肠般曲折细长的巷道,一堵高墙旁是另一堵高墙,他每每挤入巷子内时总有将被高耸墙壁挤压而死的错觉。 左邻右舍都搬空了,只有他们家,孤零零的坐落着,因此在赵梁颂年少时是没有朋友的,有的是位只对自己不苟言笑的母亲。 被坊间称为“豆腐西施”的俏佳人,却总会隔三差五趁着浓重夜色浓妆艳裹出门去,第二天清晨再衣衫不整的回来。 她千盼万盼的,终于被赵国璋领进门做小,本以为富贵荣华奔着自己来了,没想到才半月就吸鸦片吸死在塌上了。 据说是大太太在她烟枪里加了砒霜,一下乎地要了她的命。也有人说她是在生赵梁颂时年纪太小,落了病根,要了命。 这早被掏空的身子无论何时一命呜呼都好似理所当然,在众说纷纭下种种说法都渐渐幻成泡影,无从考证。 他儿时时渴望能够伏在母亲膝上,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垂爱;读书时渴望能够得到父亲的认可,成为他真正的儿子;成人后又想在花丛中得到谁的满腔爱意,可在获得后又将其残忍的抛之脑后。 从他人痛哭流涕的求爱、身下不断翻涌雪白的rou身内享受片刻欢愉,如此恶劣,好像如此就能驱散前半生中所有的痛苦。 前两者无论如何怎样皆不可得,后者轻而易举又被自己弃之如敝履。 指甲盖大的鸦片使他胆寒,赵梁颂嘴角轻微抽动,强忍着腹腔强烈翻涌着的不适感,用帕子捻了一小片。 临吃进嘴前,他看了眼赵国璋。那人也同样在看着他,苍老粗粝的嗓音说着:“吃吧。吃下去你就会欢愉了。” 赵梁颂将福寿膏咽了下去。 他回到了羊肠小巷内,以年少时的渺小姿态仰视着天穹上赵国璋那张被无限放大的、狠毒的脸。 弱小的他,怀中挟抱着最心爱的被摔死的小狗,被不断收缩的四壁高墙挤压着。 赵梁颂被铺墙上,肠流满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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